(長篇小說)旅記煙雲-卷四.魂縈夢牽 (三)

魂縈夢牽 (三)

「姑娘,我兒子就在這裡。」老婦人一路領著她,走到最內側的房內,「妳看看,不知是什麼怪病,就突然這樣一睡不醒──」

斐川鏡緩步走入,清簡的小房間內並無特別異樣氣息,而床上躺著一名年輕男子,看來並無外傷跡象,閉著眼似是熟睡。

「他在一年前出海遇到大風浪,船翻覆了,他在隔天早上被發現沖上了岸,命是救回了,卻從此昏睡不醒……」梨花心疼地原想伸手輕撫男子的臉,但看見自己被手套掩住的醜陋傷口時,又黯然縮了回來,「沒有人知道,他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」

船難……斐川鏡凝神深思,他在男子身上感覺不出明顯異樣──不,其實也不能這麼說…她端詳男子的臉孔,雖似熟睡,又彷彿有一點不同……

她輕擰眉,這沒道理,就像失了魂魄……!?

倏地,這個想法讓她靈光一閃,她想起了小虎。

莫非是靈魂被抽離?而常人魂魄離身,即與死無異,但他卻只深睡不起、失了意識,這表示靈魂未完全離身?

如此想來倒是有可能性──心念一定,斐川鏡再度輕誦咒語,指尖輕點住男子的額,隨後散出的暖黃金光,讓一旁的梨花與老婦人驚異地說不出話來。

果然,有種微弱的不尋常氣息流竄。

此探魂咒可感受人體內的輕微靈魂狀況,人在遭遇驚嚇、或悲傷、或變故等重大轉折,心魂皆有微妙位移或變化……或如小虎方遇害而亡的遺體裡,她能隱約感受到那臨死前的驚駭心情…隨後魂魄遭人強行吸取,她更能清楚了解那一瞬間的痛苦……

收回咒語,斐川鏡望著床榻上的男子,心中已有初步猜測。

 一般正常人即使熟睡,靈體也不該是這麼虛弱渙散的情況,想來是心魂遭人禁錮,卻未完全離體,才造成熟睡不醒的情況。

那麼又是什麼人,會對他做這樣的事?如今看來應並非要置他於死地,否則既能抽取魂魄,若要取命也是輕而易舉。

是妖靈作祟?或是單純人為?此種禁錮魂魄的方法,只要修練有成的靈力高強咒術師,也並非做不到……

 然而一個純樸小鎮的年輕漁夫會和什麼人結怨?

一場出海而造成的意外……她細細推敲,冷不防一陣海風順著敞開的窗口襲入,帶來一陣刺寒。

那麼有可能癥結就在海上?

斐川鏡順著窗口望去,這方向正對著一片汪洋大海,白雪茫茫,冰雪未融,襯著海洋愈加湛藍深邃,景觀甚美。

此時她腦海又躍入阿富童稚的嗓音:『那個漂亮姐姐的頭髮和大海的顏色一樣……』

大海啊……她不由得走近窗邊,微瞇著美目眺望;這片美麗的海上,有著什麼生物作怪呢?若照阿富所說,那名他看見的女子,顯然並非尋常人類了?

正想著,隨後不經意垂眸,窗欞上些許白色粉末吸引她的注意。

乍看是雪,但細瞧才發現似乎並不是。

這些白色痕跡沿著窗口,順著下方的牆蜿蜒而下,落到地面,接著一路往前,到了男子昏睡的床下,留下一條長長的,幾乎不引起注意的痕跡。

用手指輕輕拈起,凝神細視,斐川鏡立刻又確定那也不是粉末。

手上是粗糙有顆粒的結晶體。

她望了望大海,又看著手中的不明結晶,竟緩緩揚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。

這是海鹽。

像是有海水滲進窗內,乾涸後留下的痕跡。

然而窗口又怎會有莫名海水潑入?更不可能一路往床榻上留下痕跡……就彷彿是從海裡而來,由窗口進入,再往男子所睡的床上而去——

事情似乎有些眉目了。

但若這荒唐的推測是真,那麼這又可能會是什麼精怪?

「呃,姑…姑娘?」老婦人遲疑地開了口輕喚。

剛才兩人見她一連串怪異莫名的舉動,讓她們瞪著眼睛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,又不敢出聲驚擾她。

梨花則有些急切地問:「姑娘,請問妳是不是看出了什麼?平哥他……」

「不,我還不清楚。」

斐川鏡的回答讓她雙眼又黯淡下來,語氣掩不住失望:「那…該怎麼辦呢?」

「再等等。」斐川鏡拿出阿富畫給她的圖像,專心看著,幾乎出了神,似回答,又像自語:「還需要一點時間……」

她一定是遺忘了什麼。

來自海上的奇特生靈……她是不是在哪裡見過?

 外頭,雪仍下著,無聲落在海面上。

之後過了數日,一直都未有任何動靜。

斐川鏡暫時在此居留,而這段時間,她幾乎日夜都密切注意周遭任何一切變化動靜,卻什麼也沒有發現。

梨花的病也愈來愈惡化,近日甚至已不太能下床;老婦人不顧鄰人閒語,強留她下來就近照顧。

 她看著梨花躺在床塌上痛苦蹙眉、呼吸急促,佈滿全身的潰爛傷口,讓她在昏迷恍惚間也難受得輾轉輕吟。

老婦人嘆息著,無懼惡臭,拿著毛巾小心翼翼替梨花擦拭傷口流出的膿液,斐川鏡這才完全看清卸下遮掩衣物的梨花,身上的傷口是多麼嚴重!數不清的大大小小膿疱佈滿臉及全身,讓她幾乎看不清楚梨花的面貌,簡直體無完膚。

「好像又潰爛得更嚴重了……」老婦人不忍地紅了眼眶,手上清理傷口的動作沒停,一旁盆裡潔淨的清水漸漸成了散著惡臭的膿水,「本來是像花一般的女孩兒啊…現在變得這個模樣……」

好不容易將傷口清潔完畢,梨花這時幽幽轉醒,氣息懨懨。

「我…我很可怕吧?」她望著斐川鏡,虛弱低語,此刻卻連遮掩的力氣也沒,不禁苦笑,「早在很久以前,我就不敢照鏡子了……」

「妳會好起來的。」斐川鏡也忍不住嘆息,取來了紫蒼堂為她準備的藥物,老婦人接過後立即細心幫梨花抹上,「這是一個藥師朋友所親身調製,他專精醫藥之術,妳的病情一定能夠改善。」

「謝謝…..」低語,梨花呼吸急促,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,明明睜著眼,卻彷彿沒有焦距,虛弱的嗓音飄忽:「我好難受…每天每天,身上的傷口讓我痛得幾乎想死去──可是我擔心平哥…我好想在死前…能看見平哥醒來……只要一眼就好,一眼就好……」

空洞的眼滑下兩行淚,老婦人早已哽咽,含淚輕斥:「傻孩子,你們兩個都會好起來的!不准再說這種話。」

斐川鏡望著哀悽慘淡的兩人,絕美嬌容再度沉下,心中湧出束手無策的懊惱,默默退開,走到屋外。

時值深夜,雪已停,一輪明月高掛,月影倒映在海面上,在水裡折射出一種妖異光華,海上的月影竟似扭曲幻化,隱約透著奇詭異象;斐川鏡怔然望著,在同一瞬間察覺到一絲異樣氣息,自海底下悄悄滲出。

果然有古怪。她走近海邊,望著海上的明月,終於有了一絲線索的曙光。

隨後,偏頭望向身後屋子那敞開的窗,仍清楚看見男子在床上靜靜沈睡。

──若等待無用,那麼她就採取主動。

心念一定,斐川鏡回到屋內,走到男子房裡,肅容盤腿而坐。

魂魄被困、長睡不起……倘若他的靈魄被禁錮在夢境中不能脫身,那她便入他夢裡一探究竟——

 此法有著極高危險性,是她修習的陰陽祕法中,記載於上古咒術祕錄中的隱密一頁;只因尋常人體要進入他人夢境,自然也得以魂魄出竅的靈體之身方得以進入,而一旦過程中有任何差錯、或外力干擾破壞,後果輕則靈體受損難以復原,嚴重者將迷失於夢境中,尋不得歸路……

從此靈魂永遠無法歸體,飄盪在虛無空間,終至煙滅。

她的師尊陰陽寮首曾一再叮囑,千萬不可任意使用此術法,除卻過程中可能發生的變故外,修為不足的術者也極可能因精神靈力不足,而無法支撐住靈體出竅產生的衝擊而造成重大傷害……事實上,此屬偏門祕法的咒術,靈力低等的術士甚至不被允許學習!

而她自幼在陰陽寮首嚴格教導下,習遍各方咒術法陣,更遍讀典籍祕祿,故此法早在數年前便已修習精通,只是在師尊的禁令下,她甚少使用。

望著男子始終不變的沈睡臉孔,腦中又浮現出梨花的病容,斐川鏡清澄的眸裡只寫著堅定。

她相信師尊這回不會怪罪的。

隨後,自懷中拈起數道咒符,往空中一拋,那符紙宛如有生命一般,朝四方散射,結成法陣結界,包圍護衛,隱隱泛著光芒。

斐川鏡立即閉眼定神,心無雜緒,腦海淨空,口裡輕誦古老最禁祕之咒,外界一切感官漸漸封閉恍惚──

一陣混沌迷離之後,眼前忽然射入一道光芒。

斐川鏡緩緩睜眼,映入眼簾的是一幅世外桃源之景。

和長年冰雪不融的信濃不同,此處溫暖得不可思議,繁花盛開、草木蔥翠,暖陽輕灑、仙霧籠罩,前方還有一片澄澈湖泊,波光粼粼,映射出七彩光芒。

她明白自己正身處在男子的夢境中。

只是被禁錮的靈魂,竟是在如此悠然舒適的環境裡,令她有些意外。

再往前探尋,經過草木扶疏的林蔭道路,前方不遠的湖泊畔,有棟雅緻的小房靜靜座落。

然而斐川鏡愈走,心中的異樣感愈強烈。

這樣一片祥和寧靜之地,有種說不出的古怪……

思索同時,已走到湖畔,腳下一顆落石掉入水中,卻無聲無息。

是了,無聲。這裡安靜得太過詭異。

蹲下身,探手伸進湖裡,白嫩的手沒入水中,卻一片空虛,毫無所感。

斐川鏡此時完全確定這片宛如仙境美景中,這一切在最完美假象下的虛幻。

這個夢境,也是由術法編造,每一個東西都是假的。

那麼,又是何人所造成?是那不知名的海底生靈所為?

 「咦,姑娘,妳是什麼人?」

一個陌生的男音插入,打破這異常詭譎的寧靜;那湖邊房子的大門被打開,出現在眼前的,正是方才還在床榻上沈睡的男子!

看來她找到目標了。眼前的人應只是那男子被禁錮的魂魄。

「我來帶你回去的,公子,這裡不是你應待的地方。」斐川鏡簡潔解釋,不想在此空間多做停留,「你的未婚妻和母親相當擔心你。」

「我的……?」男子卻出現了相當訝異的神情,似是不解:「姑娘,妳是不是搞錯了?我沒有未婚妻啊,我早已成婚,和妻子一同住在這裡,沒有別的親人,妳是不是認錯人了?」

「妻子?」斐川鏡不由得挑起了眉,看他神情並不像在說謊,莫非是他不但靈魂被禁在此,連記憶也喪失了嗎?那他口中的妻子又是……?

「妳是誰!?怎麼能夠進入此地!」

正要啟口,又見屋內走出另一道身影,急匆匆地跑來,對著她大聲斥喝:「妳怎麼會來這裡,不可能有人能進入的!」

面前是個陌生女子,面容白晳,長相豔麗,裝扮與常人無異;滿臉戒備,又驚又怒,緊緊抱著男子,怒目瞪視著她。

「妳就是編造這個虛幻世界的人?」斐川鏡無懼地直直與她對視,一貫沈穩:「為何要禁錮他的魂魄?」

「住口!」

男子一臉疑惑地望著懷中的妻子,「妳怎麼了?這位姑娘又是誰?妳們在說什麼,我怎麼都聽不懂?這到底是……?」

「沒,什麼事都沒有,你先回屋裡,我等等就來。」女子軟聲安撫,半哄半拉地將男子推回屋裡。

「但是…妳是不是有事瞞著我?」

斐川鏡向前一步欲阻止,沉聲道:「公子,我現在解釋不清,但你並不屬於這個世界,你的魂魄再繼續留連在此,將連身體都會開始受到損害──」

 「哼,我不知妳是怎麼進來的,快離開,別來打擾我們的生活!」

女子冷冷一哼,陡然怒睜的雙眸竟綻出莫名綠光,揚起手,在斐川鏡促不及防下,一掌將她打落湖中。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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