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．欲寄相思(二)
遠遠地，她便看見了那片烏氣濃雲。
這明明是不該存於平凡人界的晦暗……
經過一夜的趕路，通過荒道，斐川鏡到達了美濃領域，一路朝著此境內最繁榮的城鎮前行；此處有別於山城的古樸清幽和近江的名媚風光，美濃居民眾多，熙來嚷往，無論城裡城外，總有絡繹不絕的人潮。
但是，她愈走愈覺不對勁。
停下腳步，遙遙望著前方高聳矗立的大城，雄偉而威嚴。
那是美濃最大、最富庶的城鎮。
然而，她同時看到一片更大的妖雲，籠罩在城上空──而城牆外圍環繞著無形晦氣……斐川鏡不由得輕輕皺起了眉頭。
那荒道上不明的氣，比起這裡完全是小巫見大巫。
「……簡直像個妖城。」她仰望著城門喃喃自語。
是什麼妖物佔據了此處？看得非得探究一番。
提步進入了城裡，街道滿是人潮，熱鬧非凡，夾雜小販叫賣吆喝聲，居民顯然感受不到籠罩的妖氛。
不僅如此，家家戶戶張燈結彩，妝點佈置門面，似有什麼重要節慶。
居民的神情是崇拜敬畏的，為了迎接不知名的盛會而費盡心思。
斐川鏡置身人群中，默默觀察，邊往寺廟方向走去。
——她並沒忘記琉香的託付。
那人就居住在寺廟旁……待尋到那琉香舊識，也許可得到些線索。
就在即將經過寺廟前方道路的轉角時，一名幼童冒失地從另一端衝來，與她結結實實地撞個正著。
這是……熟悉的妖氣…！斐川鏡垂眸，心中悄悄一動。
「你沒事吧？」她問，扶起倒地的幼童。
面前是一個年幼的男童，穿著又舊又髒的破衣，頸上掛著一個小銀鈴，身形極為瘦小，身上、臉上盡是髒污與大小新舊傷痕，低垂著頭。
「……沒。」幾不可聞的聲音，男童微微抬頭看了她一眼，又迅速低下；只那麼一瞬間，她發現這孩子有一雙特殊晶亮的眼。
男童說完，不再看她，匆匆忙忙地又跑開，隱於人群中不見蹤影。
斐川鏡望著他消失的方向，竟是輕輕揚起唇角。
看來線索已經出現。那孩子絕不是普通人……
寺廟就在前方，她卻步伐一轉，尾隨男童而去。
伸手往懷中一探，果不其然，離開山城前，琉香託她轉交的香包，已不翼而飛。
是個身手異常敏捷的孩子──
那瘦小的身影已隱匿於人群中，而他身上的銀鈴聲響，仍讓敏銳的她在人聲吵嚷的街道中，有了可尋跡象。
斐川鏡一路追出了美濃城，循著男童身上那股異樣的氣，及風中極細極輕的鈴響聲，她從容不迫地跟著，始終保持一段距離，又不致打草驚蛇。
男童一路往僻遠的山上而去，速度異常飛快，奔跑間不忘緊張地左顧右盼，穿過了密林，最後在一個隱密的山洞前停下。
他再度警戒地張望了四周，再小心地從袖裡拿出方才得手的物品。
「啊，錯了……」男童抓著手裡的香包懊惱輕喊，「這不是錢……」
「那麼，我用它來跟你換，好嗎？」斐川鏡從身後走出，將他嚇了好大一跳。
「妳妳妳！」男童大驚失色，反射性地將香包藏到身後，又急又心虛地問：「妳怎麼會在這裡？」
「我掉了一個東西。」她掛著淺淺的笑，氣定神閒地：「一路尋來，就到這裡了，和你剛剛手裡的拿的物品很像……」
「不…不是！妳看錯了，這不是妳的東西！」男童脹紅了臉，猛搖頭，看著她慢慢走來，不由得連連後退了好幾步，將香包抓得更緊。
「是嗎？那…我用這個跟你交換，如何？」她點點頭，拿出了身上的錢袋。
看到了那錢袋，男童一雙眼愈發晶亮，發出渴求的光芒，但隨即，又沉下臉，防備地瞪著她：「為什麼要給我錢？妳是不是想害我？」
「我用錢跟你換香包，為什麼要害你？」
男童仍是一臉警戒，滿是髒污的小臉寫著憤怒：「我阿娘說過，你們都是壞人！外面的人都是不能相信的，我和阿娘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們害的——」
「那你阿娘呢？」
聞言，他神情黯淡下來：「阿娘…她生病了。已經好多天了，她一直在睡覺，我最近都快叫不醒她了……」
斐川鏡斂起笑容，道：「你阿娘就在這個山洞裡？」
他點點頭，但又立刻扳起臉，雙手大開，小小身子橫擋在洞前，喝道：「妳想要做什麼？不可以進去，不可以再打我阿娘！」
「……我為什麼要打妳阿娘？」她隱約覺得探究到問題了。
「我不知道！」他激動地喊：「城裡的每一個人見到我阿娘就打她……阿娘生病又流血了，你們都是壞人！欺負我阿娘的都是大壞人──她每天都一直哭一直哭，叫我不要再靠近城裡……」
「那你父親呢？」
「那是什麼？」男童皺起眉，「我就只有阿娘而已，沒有其他的東西。」
「讓我進去看你阿娘好嗎？」她蹲下身看著他，誠懇地說道：「我絕對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打她的。」
男童半信半疑地看了她好半响，才小心地讓開身子讓他進入。
一進洞內，斐川鏡就凝起了臉。
簡陋，冰冷，陰暗……這樣惡劣的環境，怎能住人？
最裡頭一個大石台上，靜靜躺著一個女子。
年紀看來尚輕，閉著眼昏睡，臉色慘白，氣息微弱──
病得這樣重，怕是…已無藥可救……她按上女子冰冷的額，在心裡輕嘆。
「你們住在這裡多久了？」她回頭問著男童。
「不記得了，已經好久好久。」男童搖搖頭，稚嫩的小臉寫著哀傷：「阿娘要我別去城裡，那裡的人會打我們！可是…不去城裡就沒有東西吃，也沒有錢，阿娘的藥在好久以前就吃光了……」
斐川鏡同情不忍地撫上他髒污的小臉，輕問：「你叫什麼名？」
「阿娘都叫我小虎。」
「那麼小虎，你在這裡照顧阿娘，別再去城裡了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她搖頭制止他：「你阿娘一定不願意看你這樣…你身上的傷也是城裡的人打的？」
「嗯。」小虎老實地點點頭。
是什麼緣故要讓他們對這雙孤苦的母子這樣毫不留情？斐川鏡眼裡染上了慍怒。
隨後，心念一定，雙手結起法印，心中暗誦咒語；須臾，一個陌生女子忽然出現在洞口，挽著髮，皮膚白晳，臉上沒有表情，卻提了兩手熱騰騰的食物，對她微微行禮。
「啊…這是妳變出來的嗎？好厲害！」小虎看得目瞪口呆。
「她會暫時待在這裡照料你們，你就別再去城裡了。」
「妳…妳跟其他的人不一樣，不會打我們、趕我們出城。」小虎眼眶微紅，崇拜地看著她：「妳才是真正的神仙吧！？而且是好神仙，不像城裡那個壞神仙……」
「城裡的神仙？」她挑起眉。
「阿娘說，城裡住了一個壞神仙，又兇又壞又會說謊，都是因為他的關係，我和阿娘才會變成這樣，只能躲在這裡。」
斐川鏡細細思量起來：「她還有沒有再說關於這個神仙的事？」
「沒有了，只不過每年這個時候，城裡會忽然變成比平常熱鬧很多，人也多了很多…阿娘說這是壞神仙又要做壞事了！有時候提到那個壞神仙，阿娘就會傷心地哭……」
「沒關係，你先待在這裡，我會再來看你。」
「嗯。」小虎乖巧地點點頭，而後想到了什麼，不好意思地將香包交到她手中，「這個…還妳。」
斐川鏡輕輕笑了，接過香包收下。
「我走了，小虎，自己小心。」說著，她指向洞口站立的式神，「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她吩咐，她都會辦到的。」
語畢，斐川鏡離開了山洞。 城裡的神仙是嗎……她沉吟著，望著遠方籠罩著美濃城的妖雲，冷冷一笑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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